年少時，我看到我的父輩中，離家越遠的都是不一般的長輩，有的做大官，有的做大事，我總覺得離開家鄉(xiāng)似乎是一種幸運，離得越遠，幸運的成分越大。長大后，我又覺得能夠離開家鄉(xiāng)讀書或者工作是一種榮耀，離得越遠，榮耀的含金量越高。 

此后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，這個叫中石村（本地音：腰夏）的家鄉(xiāng)變成了我的故鄉(xiāng)，我變成了故鄉(xiāng)的過客。春節(jié)休閑與故鄉(xiāng)的短暫邂逅，親朋好友的熱情款待和真心祝福，使得我沾沾自喜，覺得離開家鄉(xiāng)是一種莫大的福分，離得越遠，福分的底色越足。

而現(xiàn)在，突然有一天，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慢慢變老了，雖然還不到走不動了的時候，我似乎突然聽見內(nèi)心的慌亂以及故土的召喚。

可是回去的路是那么遙遠，隔著千山萬水。幾十年里，結果，一些人或許可以安然回到故鄉(xiāng)，一些人卻只能遺憾地留在了路上，還有一些人也許來不及動身起程就是和故鄉(xiāng)成為永別。

不能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，生命是何等的無奈蒼涼。那些先前所謂遠走高飛的光環(huán)瞬間黯然失色。是不是我先拋棄了故鄉(xiāng)，故鄉(xiāng)最終會拋棄了我？由此讓我想起中石。這兩個特別的文字應該是夾雜了鄉(xiāng)土深沉的守望以及游子的跌宕情懷。

將一個地域起名為中石，絕不是心血來潮，應該是五味雜陳的淚水枯干之后扎心的疼痛吧。這疼痛過于結實，以致看不到半點虛妄；這疼痛過于深刻，以致感覺不出零星夢幻。

一切都是虛妄，一切都是夢幻泡影。兩兩隔閡，原來并不是故鄉(xiāng)的本心，也不是游子的初衷。是境由心照因果使然！

就像長江的長，她不僅僅指一條江的長度，她還代表了歷史的悠遠。

就像黃河的黃，她不僅僅指一條河的顏色，她還代表了一個民族的血脈。

中石也一樣，她不僅僅是文人墨客低吟淺唱中遺落的詞句，她更是這片土地的品格和尊嚴。

或者，中石的來由根本與文人墨客無關，而是地理先生按照上中下溪水流向的洞見，他宣揚的觀點得到姓石的先輩的公認和流傳。

上石是水的源頭，水是生命之源。

中石是在溪水流過的三個村的中間，她代表中流砥柱。

下石就是溪水的下游，她代表游子今后要走的路。

千百年來，上中下就是如此平靜，尤其中石平淡如水，甘甜如蔗，一撥一撥的生靈走進她，離開她，都忘不了她。主要原因，肯定是對這片土地生命的敬畏，肯定是對人生美好家園的向往。

我現(xiàn)在想用神魂顛倒來表達對中石的依戀，掂量再三，這不過是自己的一種矯情。

我現(xiàn)在想用心馳神往闡述我對中石的牽掛，推敲再三，這也不過是自己的虛情假意。

我熱愛她，我卻選擇離開她，這本身就是一種矛盾，更是一種殘酷。實際上是我的混沌不開。

我曾經(jīng)的家在中石。我喜歡吃中石的桃子，中石的柑橘，中石的花生，中石的西瓜，中石的霜凍過后生吃的蘿卜。

我喜歡喝清涼的溪水，清冽的泉水，清香的井水。

我喜歡中石近看眼前的山坡唐雞嶺、遠觀的山峰朝京山，旁邊的石筍寨，我更喜歡觸摸中石的后龍山的一塊塊石頭，還有中石的大小池塘，中石的每一顆野樹。

我更喜歡中石山上的蘑菇，溪水田地里的泥鰍黃鱔田螺甚至小魚蝦，還有池塘里吃著青草的青草魚紅鯉魚。

小時候與鄰里伙伴上山牧牛下田放鴨，記不清有多少花草樹木被我們斬首斷腳，記不清有多少魚蝦鳥獸被我開膛破肚，我只知道瘋狂索取，只知道拿回去滿足食欲，我從來不會去考慮它們也會疼也會痛，也會哭泣流淚，也會感嘆生命的脆弱無常。我從來不去思考，我傷害甚至毀滅了它們。

似乎，故鄉(xiāng)并沒有表現(xiàn)出自己的喜悲。我想，故鄉(xiāng)那時肯定希望我離開她，離開殺戮，離開野蠻，離開得越遠越好，越久越好。

那時，我不知道前身后世，不知道生生不息，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里出來。父親說我來自太陽，母親說我來自月亮，父母親從不告訴我來自他們的福德供養(yǎng)。我從小就認為自己是被人間拋棄的可憐的兒子。父親對我好，我的回憶里卻多是父親的軟弱。母親對我好，我能記住的卻是母親對我苛刻的責罵和嚴刑一般的毒打。如今，我明白自己很可能真的是來自于太陽或者月亮，我知道父母親是護佑我成長的菩薩。母親卻已經(jīng)到另一個世界去了，盡管我感覺得到她的存在，但我就是沒有辦法再能與她相見。父親還在，為了子女熬干了精華，走路蹣跚卻不忍踩死一只螞蟻。

那時，我也恨不得馬上離開她。不是為了減少傷害，只是為了向這片土地炫耀我的優(yōu)秀，向這片土地證明我的勇氣和能耐。其實，故鄉(xiāng)并不在乎你是否出類拔萃出人頭地，她在乎的只是你是否也擁有了她的遼闊和寧靜。

我想要野蘑菇，中石將野蘑菇給我。

我想要蒲公英草，中石將蒲公英草給我。

我想要斑鳩野雞，中石將斑鳩野雞給我。

甚至我想要蛇，中石的蛇就游走到我面前。

中石這么富有，我卻感嘆她太過貧瘠寒磣，我要離開她。我插秧打谷，扯豬菜，叫苦罵娘，我心里發(fā)誓要離開這個地方。

我固執(zhí)地離開了中石，離開了長鋪，離開了隆回，離開了于斯為盛的湖南大地，遠離了家門，在異鄉(xiāng)的講臺上揮舞著教鞭，我執(zhí)意離開了她。我真的離開了中石那天，父老鄉(xiāng)親和親戚都高興地點燃了一掛慶賀的鞭炮。

可是我走之后，故鄉(xiāng)并沒有改變，等到我有一天回到故鄉(xiāng)，我喜歡的一切都慢慢被故鄉(xiāng)拋棄了，溪水田地里的泥鰍呢？黃鱔呢？田螺甚至小魚蝦呢？山上的野蘑菇呢？再也難覓它們的蹤影，故鄉(xiāng)不知道，這些才是我想起故鄉(xiāng)，牽掛故鄉(xiāng)的根。    

等到我長期奔波在外，眼見太多的漂泊流離，那一個個不眠之夜，那一個個孤獨無助的靈魂，那一聲聲無濟于事的仰天長嘆，我身上突然聚滿了雞皮疙瘩。我離開中石已經(jīng)很久了，大概有三十年了。我想回到中石的懷抱，好好地睡一覺，就算不吃不喝，心里也無比舒坦?？墒牵液秃芏嚯x開故土的游子一樣，回鄉(xiāng)的路似乎看見在眼前，可是現(xiàn)實的無奈阻擋了回去的腳步。故鄉(xiāng)不再保留我的戶口，硬生生把我趕出了“家門”。

它等待我的，是枯萎頹唐的老樹干，和長滿草蔞的荒蕪土地。那些曾經(jīng)在記憶力溫暖了整個童年的叔伯嬸娘們呢，一個個早已經(jīng)等不到我的歸來，靜靜安眠在躬耕了一輩子的泥土地里。

等待我的，是村莊里空空的山，空空的水，童年的伙伴的眼光依舊向著遠方，眼里滿是對霓虹的渴望，對星光的鄙夷。蔓草終于侵占了曾經(jīng)的鄉(xiāng)道，鄉(xiāng)親終于背叛了曾經(jīng)賴以生存的土地，連同土地上枯干的樹，也被背叛了土地的鄉(xiāng)親伐了燒成灰燼，隨著種植它們的老人們，消融于土里。

我曾經(jīng)對中石有多少的愛呢，或者恨？

我曾經(jīng)對中石有多少的酸呢，或者甜？

我曾經(jīng)對中石有多少的拒絕呢，或者融入與不舍？

都已經(jīng)找不到蹤影了。

我的腳步，只能在記憶中、在中石走了二十年。很小的時候，我家半山腰的屋前后種著許多桃樹，童年的時光便從泥土里爬到了樹上，在摘桃偷李中悄悄流失。每天在大公雞的啼聲里推開柴門就能看見陽光和藍天；記憶里總也忘不掉的，是那些買不起鞋子而光著腳丫追趕父親犁耕土地翻出紅薯的腳步里。  

我知道中石一直是歡迎我的，故鄉(xiāng)一直是惦念游子的。我站在溪水邊，水面不再跳出魚蝦；但是我站在樹下，枝條還是在不停搖曳；我來到空地上，太陽依舊從云間露出笑臉；我試著輕輕地吹了吹口哨，當年調(diào)皮的風很快又圍攏了過來。…

故鄉(xiāng)不再是我停留的地方，我回來是和她告別的，我離別的地方叫中石，我離別的地方叫長鋪，離開她太久了，回家的路變得慢慢遙遠。故鄉(xiāng)，越來越成了遙遠的回憶。鄉(xiāng)愁，也成了年長之后丟不掉的包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