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于金旺 曹輝 李曼斯 曾佰龍
八十里大南山綿延如浪,綴于其間,這是一段再年輕不過的“山脈”——
起初,是平緩的土坡上,隆起一兩座淺青色的院落。僅是千年的光景,青磚扎了根,有了魂,一座接著一座,重重疊疊,與層巒相接,隱入了山的懷里,長出了山的模樣。
時間一次次經過大山,又遺忘大山。人們長大又老去,唯有村落保留著最初的面容。
盛夏時節(jié),穿過時間的縫隙,我們來到邵陽市綏寧縣大園古苗寨,踏上銅鼓石道,向一段活著的歷史走去。
1.先人智慧,在磚瓦木石間熠熠生輝
云海之下,群山之間,遙望古苗寨,似是萬頃蒼翠中的一抹墨色。這墨色極濃,像凝結在了畫里。
直至步履漸近,一縷清泉淌至耳邊。玉帶河蜿蜒而過,萬千顏色潑墨入畫。
山水皆至,古苗寨在眾人的眸光中蘇醒。
大園古苗寨始建于北宋,由金紫光祿大夫楊光裕帶領族人聚居興建,至清朝康乾年間最為鼎盛。
楊章益是楊氏后人,祖祖輩輩居于大園村,對古苗寨知之甚深。此次一行,便由他引路。
晨霧中的綏寧縣關峽苗族鄉(xiāng)大園村。
如今的大園村雖避世而居,古時卻是武岡至靖州的必經之路,商賈旅人川流不息。
“有此為證!”撥開半尺深的野草,楊章益指著老寨門前一處斷裂的石頭:“這就是拴馬石?!?/p>
話音剛落,似有一道馬蹄聲從遙遠的時空傳來。
老寨門不過一人高低,那人下了馬,不顧黃狗的狂吠,在商鋪前買了些吃食,牽著韁繩緩緩入寨。天色已晚,他行至驛站前,將馬安頓在馬廄,再隨店家去二樓歇腳。
時移世易,行人來了又走,鋪子開了又關,銅鼓石道上終于長出青苔。
楊家人卻是不管這些的。世事變幻不過是寨子外吹起的一陣風,總歸拂不平長存的故土。他們用奔赴遠方的時間留在原地,構建族人引以為傲的家園。
起初,人們用稻草搭建民居。直至一場大火翻起熱浪,村落在頃刻間覆滅。
抹去傷痛,他們走向大山,伐來木板架起房屋,又用青磚壘砌高墻。這些院落彼此相連,又總有一墻之隔。千百年來,火光再未席卷村落。
時至今日,寨內仍有33座古建筑保存完好。這些厥功至偉的防火磚墻在四角翹起鰲頭,顯得挺拔威武。細細看去,墻身留有一磚大小的窗洞,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。
“大園村古為南蠻之地,盜匪橫行。墻面留出一孔洞,既可探查敵情,又可傳遞消息。”楊章益對老祖宗的智慧頗為自得,笑言恐怕盜匪才到村口,全村已無人不知。
斗轉星移間,民居更迭愈甚。
建于宋時的房屋,僅有一層,形似燕子窩,名為“燕子窩”。隨著家族越發(fā)興旺,村民于“燕子窩”上再筑一層,以便居住,名曰“窨子屋”。“窨子屋”二層狹小昏暗,多用于倉儲,或是供孩童居住。
楊章益拉著我們爬上閣樓,神秘莫測地拉開一扇柜門。只見柜內懸有梁木,柜底設有格柵,柜身已熏得黝黑。
“這格柵底下是灶房。每逢冬天,灶火一起,魚肉熏得透徹,屋子也燒得滾熱。孩子們就窩在這暖房里,過個噴香的冬天?!睏钫乱嬲f著,臘香好似穿透了回憶,涌滿了整座閣樓。
此時驚覺,一個外鄉(xiāng)人,僅憑一雙眼,讀不懂這古苗寨的千年玄機。
2.文化根脈,在吟誦傳唱中代代賡續(xù)
一時間,所有的屋檐、磚瓦、柵欄和石塊,展露出令人敬畏的模樣。
它們在寨子里有自己的聲望與地位,是楊家人祖祖輩輩留在村莊的印記。后人俯下身子,在累累塵埃中尋找辨認,終于得以觸摸到厚土之下的根系,終于得以長成根系中的一部分。
這根系長在建筑上,是古寨家家戶戶都掛著的八角燈籠。燈籠上書“四知堂”——這是楊氏家族的堂號。
綏寧縣關峽苗族鄉(xiāng)大園村,村民在村口對山歌
相傳東漢名士楊震調任東萊太守期間,有官員攜重金拜訪,聲稱“暮夜無知者”,敬請笑納。楊震怒道:“天知、神知、我知、子知,何謂無知?”乃成千古美談。
大園楊氏先祖為楊震后裔,將“四知拒金、清白傳家”的祖訓遺風傳承至今。
有些根須長進地里,在田間壘起“惜字塔”。
數百年前,楊家先祖惜字如金,必得焚香叩拜后,才捧起廢棄的紙張,恭恭敬敬焚于塔下。不知是何年月,塔身轟然倒塌。那半截石堆,至今無人敢掘。
后人在惜字塔前擇一“窨子屋”,掛上“惜字屋”的牌匾。楊氏族人世代敬畏文字,果真人才輩出。
后來,每個人的身體都長出了根系。他們得以在天地間自然而然地吟唱,唱眼波里的盈盈秋水,唱一粒稻谷的干癟與豐收,唱遠走的車轍和所有的風聲。
有時,風里會捎來回歸的消息。那是出嫁的姑娘,將要重回故鄉(xiāng)。
“四八姑娘節(jié)”,苗族人最盛大的節(jié)日之一。無論女兒嫁得多遠,家中長輩總會派出腳程最好的男兒接姑娘回家。
綏寧縣長鋪鎮(zhèn)巫水河,苗家姑娘、小伙子在竹排放歌。滕治中 黃開龍 攝影報道(湖南圖片庫)
苗族姑娘們一襲盛裝,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,滿頭銀飾叮當作響。
親友鄉(xiāng)鄰在寨門口等待多時,待姑娘一到,便端起陶碗,唱著山歌勸酒去:“迎客蘆笙吹起來,敬酒歌兒唱起來。出嫁姑娘回娘家,相約只為姑娘節(jié)……”
飲盡攔門酒入寨,寨內已擺起長長的合攏宴。她從百道佳肴中嗅到了熟悉的烏飯香,一個離家已久的靈魂終于安定下來。
如今的“四八姑娘節(jié)”越發(fā)盛大。
出嫁的姑娘回來了,闖蕩的游子回來了,陌生的朋友從五湖四海趕來相聚。他們一起聽“姑娘節(jié)”的起源,牙牙學語般對唱山歌,嘗試用插繡描出一只鷹來,也同草龍舞到一起去……
于是,一個村落的喜慶,變成了一群村落的喜慶;一個民族的節(jié)日,變成了所有民族的節(jié)日;一段困在山里的文明,變成了淌在河里的文明。
3.那山那村,在時序更迭中歷久彌新
寨子里的老房子活得太久了,根扎得越深,越想回歸大地。人們扛來新的木頭,敲敲打打地挽留。老屋便會提振精神,歡歡喜喜地再留一陣子。
若老屋的主人忽地生出什么遠大理想,背起包袱單槍匹馬地去闖蕩。房子也就頹下身子,落葉歸根去了。
在古寨完全老去之前,電影《那山那人那狗》開拍,一群文人帶著故事走了進來。
他們試圖尋找一座藏在深山的村莊。在天蒙蒙亮時,山、河、田野都籠罩在霧里。直至鳥雀從群山驚醒,晨霧便朝一個方向劈頭蓋臉跑去,和著院里的炊煙一同消散。
此時,送信的父子行至石拱橋。身后傳來清脆的牛鈴,扛犁的耕夫走進故事,走進了眾人的想象。
電影一經上映,名聲大噪。人們記住了大山深處的父子,亦記住了這座泛著煙青色的古老村落。
小說有終章,電影有結局,大園古苗寨的故事卻遠沒有結束。
綏寧縣關峽苗族鄉(xiāng)大園村,村民在家門口制作非遺作品——苗族插繡。
2015年,湖南衛(wèi)視《爸爸去哪兒》第三季在大園古苗寨拍攝。當年在電影《那山那人那狗》中飾演兒子的劉燁,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到了這里。
時隔17年,那山依舊,那村依舊。
躺在熟悉的老屋里,劉燁感慨萬千:“除了親吻這片厚重的土地,和她貼心耳語,沒有更好的方法表達內心的感動。”
這縷懷念,透過影像勾起了無數人心中久違的“鄉(xiāng)愁”。
車輪載著天南地北的游客跋山涉水而來。他們以一個外鄉(xiāng)人的身份,在這還活著的古村落里,各自懷念自己那早已逝去的故土。
見多識廣的寨子清楚,族人迎來了一次新的機遇。它從小憩中直起身子,抖擻精神,迎來送往。
通往村落的鄉(xiāng)道鋪設了水泥,老式木板床上換了新褥子,昏黃的房間亮起明燈……村民們開餐館、辦民宿,把客人迎進了老房子。
村民楊乙容曾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參演了《那山那人那狗》。這次,她在寬敞明亮的新房里操持待客,成了“農家樂”老板,生意好時一天能掙5000多元。
日頭西沉,薄霧順著青苔的縫隙漫了上來。我們在此時抵達,大園村已沉寂了不少。
但仍有人從遠方趕來。他們以一種更虔誠的姿態(tài)細細端詳,在成百上千的青磚里找一行刻字,從一扇狹小的窗縫看另一扇相似的窗。
然而,他們多半是看不出太多名堂的。當地人便帶著客人穿梭在青石巷里,將祖祖輩輩叩問得來的智慧傾囊相授。
年輕人楊彩虹回到了寨子。她協助大園村委會成立美麗大園旅游文化有限公司,培養(yǎng)了20多名“導管員”,去年接待了1000多名研學學生,村集體收入超過30萬元。
我們繞回古驛道時,她正帶著幾十名游客從寨門外進來。同楊章益一樣,她從野草里撥出拴馬石,又順著銅鼓石道講那次遷徙、那些盜匪、那場大火……
時間穿越林海青松,在泛著火光的狹小窗欞前抵達。人們看到了一粒塵埃的揚起與墜落,看到了一個民族的磨難與勇氣,于是讀懂了萬物的興盛與衰亡。
我們在日落前離開村落,又在每一個夜晚回到大山;躺在松柏林中睡了又醒,聽見遠方傳來姑娘的歌謠。
村莊的狗停止吠叫,此刻,我們已不是異鄉(xiāng)人。
【村落名片】
大園古苗寨地處湘西南邊陲要塞,位于云貴高原東部邊緣。寨內古建筑群時空跨度大,類型豐富,迄今已有上千年歷史,整體布局仍保留了原有形制?,F存明、清時期磚木結構民居建筑33座,總建筑面積約3.8萬平方米。2014年,大園古苗寨被評為第三批“中國傳統村落”,同年被列入第六批“中國歷史文化名村”。
綏寧縣關峽苗族鄉(xiāng)大園村,村民舞草龍喜迎姑娘們回娘家過節(jié)。滕治中 黃開龍 攝影報道(湖南圖片庫)
【專家點評】
邵陽市綏寧縣原文物局局長 肖博文
大園古苗寨背靠青山,橫枕林海,前有田疇,環(huán)有河流,是藏風聚氣的絕佳居所。古寨經宋、元、明、清、民國五個時代而不衰,發(fā)展出典雅別致的建筑風格。寨內建筑多以正屋為中軸線,兩側廂樓呈對稱分布。院落采用山墻和縱墻圍合,多辟門、窗以采光通風。廂樓間辟“走馬樓”或“轉角樓”,脊上以彎月、鰲魚、卷草作裝飾,欄桿處雕有花、鳥、蟲、草及各式幾何圖形,象征吉祥幸福,極具鄉(xiāng)土建筑特色。
【記者手記】
虔誠地叩問
李曼斯
離開大園古苗寨半月有余,楊章益仍在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同我講著寨里的故事。他傳給我一份文稿,36000多字,大多由他口述整理而成。
這不是一份可以摘抄而來的資料。史書不會記載一座老宅子沒有門檻是何緣故,算不出“秀才屋”里究竟走出多少個讀書人。
只有楊章益,好像什么都知道。他能在成百上千的青磚里找到那行刻字——“甲申歲宋農申”,才能底氣十足地夸口:寨子里的“窨子屋”可屹立八百年不倒。
他記得老人口中的所有故事,也向每一處建筑俯耳叩問,從千百條線索中抽剝出一個可能。終于,所有的建筑都有了自己的歷史。
一個沒有故鄉(xiāng)的人,無法理解叩問的意義。我只能猜測,他從過去的印記中,觸摸到了先祖的體溫、智慧與精神,從此連古接今,將饋贈傳予后人。
好在這樣一個人,生長在厚重如斯的村落。他才能窮其一生,無盡地探尋。
我又想起離開大園村前,楊章益曾說起村寨背后那片古松柏可能緣起于清朝時的一場瘟疫。具體是何緣由,是何年月?還未可知。
那時,他的目光拂過古寨,落在了群山深處。